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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开平六年,南周庆元十二年。
九月二十六日,历曰,菊有黄华。
建安城今日满城挂彩,大街小巷喜气洋洋,让这座极其繁华的雄城愈发热闹喧嚣。或许还有一些通读史书的年轻文人,因为和亲这两个字如丧考妣,可是百姓们怎会在意这些虚名。
他们从各坊管事那里领到朝廷发下的赏赐,立刻满口称颂圣天子和远嫁北梁的清河公主,然后便喜滋滋地回家关上门继续算计着柴米油盐。
至于那些文人书生的喟叹与愤懑,早已湮没在掠过大江南北的秋风里。
至少,他们的抨击绝对传不到巍峨庄严的皇城之中。
大庆殿乃是南周皇城的主殿,从宣德门入宫穿过广场,经由宽敞平整的中轴线便可抵达殿前。
正门为大庆门,东西两侧则是日精门与太和门,殿前长廊足有五十余丈,另有配殿十余间。与建安城的繁华风格相匹配,这座大庆殿的装饰不仅极尽奢华之能事,且殿庭广阔足以容纳数千人。
辰时二刻,南周各级京官在纠仪御史的引导下进入大庆殿,来到各自的座位前入席。
辰时三刻,六部尚书、内阁辅臣及军机处参领等大臣开始入场。
巳时初刻,以内阁首辅徐徽言为首的数位重臣进入大庆殿。
片刻过后,裴越带领大梁使团入殿,此时殿内已经云集上千位南周京官,堪称难得一见的大场面。几乎所有南周官员都同时看向大殿门口,虽然此情此景算不上千夫所指,但这些眼神里绝对不乏冷漠与仇视。
裴越身穿一等国侯朝服,身姿挺拔俊朗,面容俊逸出尘,又带着沙场磨砺过后的坚毅与淡定,轻而易举地便挡住无数道审视的目光。实际上从他踏出绿柳庄开始,类似被人围观的情况便已经屡见不鲜,譬如当年在陈观镇举行的那场军议。
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白身庶子,面对王平章麾下的悍勇虎将都能做到泰然处之,更何况今时今日?
跟在裴越身后的使团随员同样神情从容,没有一个人会在这样的场合下露怯或者故作姿态,因为他们代表的是大梁朝廷的脸面。
按照先前议定的座次,使团的其他官员纷纷落座,裴越与盛端明径直来到御阶前方,然后在首辅徐徽言的礼请下,依照客左主右的礼制入座。
裴越神色平静地观察着周围。
坐在对面首位的是南周太子陈顼,裴越对他的印象不深,算上今天才是第二次见面。这位太子殿下的形象其实非常符合裴越的认知——不出挑不狂妄,谨遵多做必然多错多言必然失言的准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温润如玉的姿态,存在感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次席便是内阁首辅徐徽言,其人内敛深沉,看似温吞拖沓远不及洛庭那般雷厉风行,但是只要想一想南周内部复杂的局势,以及他能稳坐内阁首辅的位置七年之久,当能明白这个温和中年人的底蕴和能力。
裴越大抵能感觉到徐徽言内心的纠结,源于此人对两国关系的担忧,只可惜世事如棋,凡人难以左右,纵然他贵为内阁首辅亦无济于事。依照裴越的分析,这件事几乎牵扯到两国所有权贵门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抉择,已然汇聚成一股碾压所有人的洪流,宛若历史的滚滚车轮,没有人能够只手扭转乾坤。
东面第四席便是拒北侯冼春秋,老人神色淡然,冲裴越微微颔首致意。
即便没有那天的密谈,裴越也不会轻视这位能在叛逃之后青云直上的当世名将。
向冼春秋还礼之后,裴越移动目光,看向坐在他与徐徽言之间的那个中年男人。
镇国公方谢晓,总理军务大臣。
此前听过太多关于此人的传说,譬如谷梁对他的评价。虽然谷梁口中的方谢晓要永远逊色一筹,但能够被谷梁视作一生之敌就足以说明他的实力。
对于裴越来说,方谢晓最危险的地方不在于行军打仗的能力,而是站在他身后的十余万平江子弟。
从方锐到方云虎便能看出,即便这些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偏执的特质,依旧远远强于大梁京都里那些纨绔子弟,因为他们敢于杀人而且拥有杀人的能力。
两人目光交汇,仿佛这一刻周遭猛地安静下来。
那个夜晚在丹霞湖畔发生的厮杀被压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在得到裴越的许可之后,徐徽言带着庆元帝的旨意逐一劝说那些亲眼目睹的文人,这才没有酿成轩然大波。可是对于此刻大庆殿内阶附近的人们来说,方云虎的死亡根本不是秘密。
有人满心好奇,也有人忧心忡忡,因为谁也无法预料经历丧子之痛的方谢晓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裴越面色平静目光淡定,从容地与方谢晓对视,从始到终没有半点色厉内荏的情绪。
这一幕让不少南周大臣心情复杂,他们知道裴越背后有整个北梁为倚仗,也知道这个年轻权贵胆气雄壮性情坚韧,可是他们很希望能在裴越脸上发现些许破绽。
最终只有失望。
换而言之,或许在这个北梁权贵看来,杀死方云虎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方谢晓很快便读懂裴越平静眼神的含义,于是他抬起双手放在面前的桌案上,面色一点点冷下来,眼中渐渐泛起冰冷的杀意。
在他身后跪坐的方云天同样冷漠地盯着裴越,似乎下一刻就将暴起杀人。
太子陈顼眉头微皱,他显然不愿意这场大宴平地起风波。在两国交换婚书之后,今日便是清河公主的大成之宴,他身为储君又是清河的皇兄,岂能坐视双方再起冲突?
只听他轻咳两声,示意方家父子不要冲动。
裴越嘴角微微勾起,望着眼中满是悲痛之色的方谢晓,淡然开口道:“镇国公,久仰大名。”
方谢晓语调深沉地回道:“中山侯果然是少年英雄。”
这句话当然不是称颂,徐徽言甚至能从他刻意加重的后四个字听出肃杀的味道。
少年英雄这个评价,可以理解为夸赞,也可以是盖棺论定的总结。
裴越脸上泛起恬淡的笑意,迎着方谢晓的目光说道:“不及令郎多矣。”
没有人知道裴越为何要这般近乎于赤裸裸的挑衅,就连坐在旁边的盛端明都心中震惊。
老学究先是看了一眼脸色逐渐铁青的方谢晓,又看向安坐如山的裴越,不禁由衷地生出叹服之意。
就在这时,纠仪御史猛地砸出三声清脆的鞭响,随即便有恢弘雄壮的大乐在殿内响起,十分巧合地将方谢晓将要爆发的怒气压下去。
庆元帝出现在龙椅之前,群臣山呼万岁。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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