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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大梁的忠臣吗?”
  
  谷梁忽然问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裴越反问道:“何为忠臣?”
  
  谷梁笑道:“忠于陛下的臣子。”
  
  裴越面不改色地答道:“至少现在来说,我是忠臣。”
  
  谷梁抬手点了点他,而后发出一阵豪气爽朗的笑声,惊起林间飞鸟。
  
  停下笑声之后,他神态从容地说道:“既然是忠臣就应该体恤圣心,不能让陛下徒增烦恼。你这个庄园赚的是大梁臣民口袋里的银子,与蜂窝煤那种惠民产业截然不同。陛下当然喜欢银子,毕竟没有银子就打造不出一支横扫天下的精兵,可他最看重的仍旧是青史上的名声。对于一位志在万古流芳的君王来说,没有任何事比这个更重要。”
  
  谷梁饮了一口酒,笑吟吟地说道:“当初孙大成之流想要用你的蜂窝煤方子做进身之阶,你猜猜陛下最后为何没有同意?难道仅仅因为洛庭的强硬就能帮你挡住这一刀?”
  
  话说到这个份上,裴越已经彻底醒悟,感激又带着羞愧地说道:“我还是太年轻了。”
  
  “无需如此,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不如你呢。”谷梁感叹一声,继续解释道:“庄园毕竟是豪奢产业,和青楼酒肆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倘若陛下亲自参与进来,等于是将搜刮民财的罪名挂在自己头上。只要你提出这个建议,世人就会将庄园视作陛下的产业,你不过是明面上的傀儡而已。但是让陈家分一杯羹,不仅可以堵住世人的嘴,还能让陛下得到实惠,同时你也可以免去后顾之忧,这才是一箭双雕之举。”
  
  裴越心悦诚服地说道:“伯伯的教导我会铭记在心。”
  
  谷梁继续饮酒,脸上虽然有了几分酒色,但眼神格外清明,沉吟道:“至于储君之争,眼下你不适合参与,我会在大局上帮你掌控方向。那些皇子应该不会忽略你的存在,不论是谁想要结交你,大可放心与其接触,只需要记住八个字。”
  
  他望着裴越沉着的面容,一字字道:“风花雪月,莫谈国是。”
  
  裴越颔首应道:“是。”
  
  谷梁又道:“当然,你也不能就此沉沦于酒色之中。除了商贾之道外,你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藏锋卫回来之后,将京军北营牢牢握在手心里。”
  
  这本是题中应有之意,只不过以裴越的机敏,显然听出一些言外之意。
  
  谷梁看着他的神情变化,心中愈发欣赏,谆谆道:“北营除去藏锋卫另有三卫步军,合计五万人。韦睿是个帅才,他能帮你带好藏锋卫,毕竟往后你的重心不能局限在一卫身上。唐临汾、傅弘之、孟龙符、罗克敌以及你那位结拜兄长秦贤,这些人都是将才,可以让他们帮你掌控其他三卫步兵。陈显达那家伙只适合冲锋陷阵,性格上还有些缺陷,继续留在藏锋卫便可。”
  
  裴越沉思片刻,没有质疑谷梁的建议,反而郑重地问道:“伯伯,是不是军中有什么问题?”
  
  谷梁心中一叹,面上平静地说道:“无事,你不用担心。修武侯谭甫没有能力成为你的绊脚石,但是不要轻信他的言语,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注意提防就行。记住,想要青云直上根基必须扎实,北大营就是你的立身之基。陛下不会等待太久,我在都中最多只能待个一年半载,将老王头手中的权柄限制住之后,我肯定就得南下伐周。”
  
  他长身而起,走过来拍拍裴越的肩膀说道:“这段时间我会帮你挡住外面的风雨,你只需要做好一件事,将北大营彻底掌握在手里,明白了吗?”
  
  裴越起身应道:“明白。”
  
  谷梁洒然笑道:“果然进益了,放在以前你肯定会觉得我让你握住北大营,是打算找个机会举旗造反。”
  
  裴越亦笑了笑,感慨道:“连裴公爷都只能窝在那座湖心岛上,我不觉得自己能够和他并肩,当初他身边有先生和沈大人,也只能假死脱身,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如今的大梁足以称为盛世,西吴国力大损,南周偏安一隅,皇帝掌控朝野布局天下,翻开史书压根找不到能在这种时候造反成功的例子。”
  
  谷梁叹道:“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裴越看着他略显落寞的神情,知道他想起先帝和当年的故事,便岔开话题问道:“伯伯,你见过祁阳长公主吗?”
  
  谷梁随口应道:“我家出事之前倒是见过几面,那还要追溯到太宗年间。中宗继位之后,利用给太宗守陵的名义夺了祁阳的权柄,隔年就是楚国府谋逆案爆发,没两年祁阳就……”
  
  他忽然止住话头,神色古怪地望着裴越。
  
  裴越一脸纯真地迎着他的目光。
  
  谷梁哭笑不得,随即板起脸说道:“你这小子居然想方设法地套我的话。”
  
  裴越摇头道:“伯伯这就冤枉我了,只是想到你是太宗太和十六年生人,祁阳长公主生于太和五年,虽然差着十年,可勉强能算同个时代的人。那时候祁阳长公主朝野上下无人不识,伯伯应该知道她的故事。”
  
  谷梁按下心中的遐思,好奇地问道:“你为何突然对祁阳的故事有了兴趣?”
  
  裴越壮着胆子问道:“听闻她不仅天赋奇才,更称得上风华绝代,不知伯伯可曾喜欢过祁阳长公主?”
  
  谷梁再也忍不住,蒲扇大的巴掌闷在裴越后脑勺上,笑骂道:“臭小子,胡说什么呢?让你伯娘听见可就麻烦了。”
  
  裴越这个问题多少有些不恭,就算祁阳长公主没有过世,活到现在也已六十四岁,这年纪做他的祖母都足够了。好在谷梁没有真的生气,那一巴掌力度不大,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亲近举动。
  
  他状若无意地问道:“伯伯,祁阳长公主的后人都过世了吗?”
  
  谷梁没有任何迟疑,平静地答道:“是的。”
  
  裴越便没有再问,看了一眼黄昏的天色,行礼道:“今日能得伯伯诸多教导,于我来说获益良多。只是时辰不早,我先回府了,改日再来陪伯伯饮酒。”
  
  谷梁已经喝了三壶钓诗钩,但是眼中毫无醉意,显然千杯不醉的名头没有任何水分。他返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微笑道:“去跟你伯娘说一声,蓁儿就先别见了,至少定亲之前不要见,免得你伯娘又要在我耳边絮叨。”
  
  裴越应了下来,转身从容离去。
  
  谷梁独坐亭中。
  
  他仰头望着天边夕阳,拎起一壶酒,却迟迟没有凑到嘴边。
  
  “祁阳公主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举壶对嘴,琥珀色的酒液汨汨流下。
  
  映出残阳似血,往事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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