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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清县往西北行六十里便可抵达青玉山,这段路程对于常年在马背上生活的东庆府马户来说,委实不值一提,哪怕闭着眼都能轻松跑完。
只是今日来时阳光明媚气势汹汹,归路夜色茫茫人心惶惶。
西吴骑兵追着裴越离去后,李子均异常艰难地收拢马匪大队,甚至没有多看守备森严的临清县城一眼,立刻垂头丧气地返回青玉山。
他就算再恨裴越也有自知之明,既然缠住对方的任务已经失败,接下来再跟过去也只是自取其辱,凭手下这些马匪的能力根本无法对裴越造成威胁。唯一的选择便是立刻回到青玉山中,以后说不准还有机会。
出发之后,他才发现那二十名西吴刀客消失不见。
“他娘的一帮混蛋!”
在西境待了两年,李子均早就不再是那个闻名京都的翩翩公子,尤其是在古平镇上那三个月,几乎完全改变他的性格,变得跟粗鲁军汉没什么区别。
那些西吴刀客显然是趁乱与骑兵汇合,然后一个招呼都没打便直接离去。
借着苍茫的月色观察着马匪队伍,李子均的心立刻凉了半截。
除去死在战场上的和见机不妙逃走的,如今他身边只剩下八百多人。
“大头领,咱们要不要找个地方歇一阵?”一名小头领凑过来问道。
李子均皱眉道:“区区六十里而已,直接回山中不是更妥当?”
小头领面露难色道:“兄弟们今儿实在伤了根本,好多人都带着伤,六十里虽然不远,可要是在马上颠簸回去,恐怕会加重伤势。而且今儿苦战一天,大家没吃饭也没喝水,真的走不动了。那狗屁钦差被撵得到处乱跑,说不定此时已经死了,临清城里那些废物厢军根本不敢出来,这边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话说得李子均都有些脸红,什么叫做苦战?被人当猴耍了一天还差不多。
还好夜色帮他遮掩稍许,前后看看,队伍的确疲惫不堪,此时已经走了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想来临清县那点人没有胆子跟过来,李子均便说道:“我记得前面不远有个村子?让大家慢点,派一百人先摸过去把人都宰了,女人就赏给你们了。”
小头领大喜过望,满面讨好神色道:“谢过大头领!兄弟们真的没跟错人!”
李子均故作高深地笑笑,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小半个时辰后,李子均站在那个村落最高大坚实的宅子门前,皱眉道:“跑得还挺快,算他们走运。”
村落空无一人,但是从各家各户屋内的情况判断,他们应该是不久前离开。
这里距离青玉山只有三十里不到,显然村民们早就有防备。
李子均匆匆忙忙地安排几个岗哨,然后和几个小头领占据这处最大的宅子,随意吃点干粮之后便去往主家的卧房睡觉。
或许是太过疲惫的原因,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梦中自有另一番天地。
在古平镇那三个多月,他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因为很可能遭遇一些不堪回首的暴行,就算是这样他也没逃过那些亡命徒的毒手。他只能在白天找时间偷偷眯上一会,可每次都会被噩梦惊醒。被陈希之的人救出来之后,他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对陈希之的话言听计从,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都会满口答应下来。
等来到青玉山中,他成为两千多马匪的大头领,着实过了一段极为享受的时光。
李子均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比他在京都当一个纨绔更美妙。
他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每个马匪都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马屁。
在那二十名西吴刀客的协助下三次击败厢军灵州卫,大抵是他这辈子最荣耀的时刻,他在马匪中的威望达到顶点,所有人都无比敬畏地围在他身边。与之相比,以往在京都的那些故事宛如幼童玩闹,他只觉得自己很幼稚,仿佛在这里找到活着的真谛。
或许有过那么一两次恍惚的刹那,他想起远在京都的家人,但这种情绪很快便被他强行从脑海中驱逐。
他不仅恨裴越,也恨自己的祖父李柄中,如果这老头不是只想着自己的官位,而是不惜一切将他保下来,难道开平帝会连这点脸面都不给?
就算你乞骸骨打动不了皇帝,你不还有爵位吗?连这些都舍不得你怎么配做祖父?
你什么都不舍得,害得我变成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睡梦中的李子均撇了撇嘴。
他梦见自己从青玉山起家,手下的兵越来越多,占下整个灵州,然后在大梁和西吴之间左右逢源,最后拥兵百万平定天下。
耳边回荡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这声音如此清晰又真实,美梦中的李子均渐渐有种似真似假的感觉。
喊杀声渐渐停息,然后便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
“醒醒。”
李子均如今连祖父李柄中的声音都记得不清晰,但这个声音他无论如何也忘不掉,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他猛然睁开眼睛,然后便看见昏黄的烛光照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坐在对面不远处。
“裴越!”
李子均咬牙怒喝,下意识就想抓起放在窗边的长剑,却一把摸了个空。
那把长剑在裴越手中。
他仔细地端详着,然后摇头道:“华而不实,老陈,这把剑送给你,兴许能卖几个钱。”
站在门边的陈显达满脸喜色地接过,拱手道:“多谢爵爷。”
裴越轻轻一笑,回首望着坐在床上脸色狰狞的李子均,尤其是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满含深意地叹道:“天已经快亮了,你怎么睡得着?”
李子均朝门外望去。
裴越摇头道:“不用看了,你手下的马匪半数被杀半数投降,没有一个人跑掉。”
不知为何,李子均忽然平静下来,他冷笑道:“你不用吓唬我,难道你真敢杀我?我祖父是丰城侯,也是京军南营主帅,更是陛下信任的重臣。我知道我犯的是死罪,但你没有杀我的权力。”
裴越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李子均从床上下来,有条不紊地穿上靴子,坐在床沿镇定地说道:“少装模作样了,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还会怕死?但是我不会死在你手里。”
裴越轻叹一声,颇感无趣地道:“李子均,你是不是在古平镇被人打坏了脑子?我是钦差啊。”
以钦差身份处死一个先潜逃然后造反的钦犯,莫说李柄中只是南营主帅,就算他是左军机也没法质疑裴越,恐怕还要期盼他说几句好话,否则整个李家都会遭殃。
李子均不禁想起过往的那些事,他双目赤红猛然扑上来,宛如一头绝境里的野兽,几近疯狂地怒吼道:“老子跟你拼了!”
裴越长身而起,手起刀落。
开平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拂晓之时,丰城侯李柄中长孙李子均死于灵州一个无人在意的角落。
青玉山马匪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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