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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晚照,谷范将裴越送到绿柳庄外的直道上,然后便潇洒地纵马而去。
  裴越听着他随口哼出的曲调,由近及远,渐至无闻,心中其实有些羡慕。
  其人尚义任侠,有一身令人艳羡的武道天赋,又有强势父辈护佑,可谓天地孤鸿任我行,载酒仗剑尽风流。
  终究人生各不同。
  走进庄内,裴越收起那抹不合时宜的遐思。
  此间气氛凝重肃穆,数十户人家门口挂白,时有哭声传来。虽然今天一大早裴越就取出银子交由邓载发下去,并且承诺脱籍之事绝对作数,然而丧亲之痛短时间无法消褪,只能靠时间抹平伤痕。回到主宅门口,邓载迎上前来,不急不缓地禀报着:“少爷,秦家少爷中午带人过来,将那些山贼的脑袋全部砍下来带了回去,尸首则埋在东边那处荒地里。他让我转告少爷,他会将这件事的过程写清楚交上去,不会忽略任何人的功劳。”
  裴越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个贼首可还老实?”
  邓载答道:“他今天很安分,现在是王勇和祁钧在耳房里看着他。”
  裴越吩咐道:“你去取一壶酒和一些吃食,送到耳房来。”
  “是。”
  裴越来到正堂,只见席先生坐在那里养神,见他回来便温声问道:“今儿在谷家待得如何?”
  裴越略显讶异地说道:“挺好的。先生这么早就回了,我以为你要和沈大人把酒言欢,彻夜长谈。”
  席先生道:“确实有这个打算,但是去他家才刚坐下,皇帝便派人召他入宫。我想着你既然在谷家,安全自然没有问题,且我和谷梁也不算很对付,索性直接回来。”
  如果是往常,裴越可能会好奇一下这些长辈的旧事,但此时他着实没有那份心力,只神情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先生,我去办件事。”
  席先生望着他脸上浓重的倦色,关心道:“越哥儿,不要那么急,事情要一件一件办。虽然这半年来你根基打得不错,但终究比其他人要弱些,经不起这样苦熬。”
  裴越感激地笑笑道:“倒也不是心急,只怕夜长梦多。”
  席先生明白过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贼首?”
  裴越轻声但果决地说道:“我去送他一程。”
  席先生面色复杂,不再言语。
  耳房中很安静,方锐依旧被牢牢捆着,王勇坐在他对面守着。少年脸上被李子均抽打的伤口已经痊愈,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但是瞧着并不丑陋,反而给他木讷的气质上添了两分凶狠。
  “少爷!”看见裴越推开门走进来,王勇和旁边的祁钧立刻起身,有些激动地行礼。
  裴越夸赞他们几句,然后指着方锐吩咐道:“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王勇面露迟疑,祁钧忍不住劝道:“少爷,这个人挺危险的。”
  裴越淡淡一笑,平静地说道:“他被我捅了十几刀,如果还能暴起伤人,那昨夜我们谁都留不下他。解开吧,他双手被捆着,我还怎么跟他喝酒?”
  两个少年听得一头雾水,你都捅了他那么多刀,怎么还要一起喝酒?最后还是王勇按下心头的疑惑,上前帮方锐解开绳子,然后神情戒备地站在旁边。
  这时邓载提着一个食盒进来,裴越拉过来一张桌子放在方锐身前,命邓载将食盒放在桌上,对少年们说道:“你们出去吧。”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少爷在发什么疯,一时间不敢挪步。
  裴越面色冷下来,沉声道:“出去!”
  “是!”
  这是邓载等人第一次见到少爷发怒,心中登时忐忑惶恐,不敢再有迟疑,三个人连忙走出耳房,将房门关上。他们不敢远离,就站在门外守着,只要里面有什么动静可以立刻冲进去。
  方锐并未像少年们担心的那样突然变成顶尖高手,身上的伤势让他完全使不出力气,更何况出手伤人。此时他面色发白,尤其是看着裴越有条不紊地从食盒中取出两盘酱牛肉和一壶酒,他眼中的惊惧之色便无法隐藏。
  “这是断头饭?”方锐颤声问道。
  裴越拿起一个酒杯斟满放在他面前,又将一双筷子递过去,平和地说道:“是的。”
  方锐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只觉得脖子有些僵硬,他苦笑道:“我真的非死不可吗?”
  裴越反问道:“你觉得呢?”
  方锐抬手指着桌上的酒菜说道:“那你弄这些做什么?直接杀了我不好?”
  “从你带人来到庄子的那一刻起,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弄死你,这应该是显而易见的结局。或许你只是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落魄的时刻,生死操之于一个你以前压根看不起的庶子手里。至于这些酒菜,是因为你昨晚的供述解决我心中的部分疑问,以及你的存在帮我迫使某些人暂时低头,所以我想让你走得安详一些。”
  “你还想知道什么?你问啊!我都可以告诉你,平江方家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裴越看着他有些扭曲狰狞的脸,不解地问道:“既然你这么怕死,为何要不远千里来大梁做贼?留在南周,难道就没有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句话似乎击溃方锐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握紧双拳咬牙说道:“家主下令,我有什么办法拒绝?至于留在平江,我这辈子都只能给人当长随,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就是个笑话!我只是一个旁支子弟,就算天赋再好,又怎能跟那些本宗子弟相比?我承认本宗里也有人杰,可其他那些人只不过是投胎投得好,实则是废物一个,给我提鞋也不配!但现实呢?现实是我想要给那些废物提鞋,还得看他们给不给脸。”
  裴越淡淡道:“方家这一代的家主就只有这点气量?”
  方锐冷笑道:“你根本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就算是你们北梁朝廷里那些大官,也不知道平江方家是怎样的怪胎。连本宗的晚辈都安排不过来,更何况我们这些旁支子弟?”
  “方家强大到这种地步?你们南周的皇帝也能忍得住不动手?”
  “因为大周不只有方家一个怪胎。说起来这也要感谢你们北梁,若非几十年前你们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帝发疯,将那家人逼得南渡大周,如今与方家形成制衡之势,或许大周早就因为内乱四分五裂。这应该就是报应吧?当初那家人虎将辈出,打得我们大周苦不堪言,结果你们的皇帝发疯,反倒让大周有机会招纳那家人,进而将内部局势稳定下来。”
  方锐忍着痛楚举杯饮下,颓败的脸上陡然生出几分豪迈,似乎这个时候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是他最得意和光辉的时刻。
  裴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口中轻声重复道:“那家人?”
  方锐将空酒杯推到桌面中央,示意面前这少年帮自己满上,带着一分骄矜道:“昨晚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中有一个叫冼丛的,就是那家人中的一员。只不过他比我更惨,我虽然是旁支子弟,但终究是方家的血脉,他只是被赐姓的家奴,所以来到这里后他必须听我的。”
  冼家。
  裴越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姓氏。
  一些尘封的旧事浮现在他眼前。
  在沈淡墨写给裴越的第三封信里,少女曾提到一桩旧案,简单介绍之后问他有什么看法。当时裴越并未回答,因为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情在任何一个王朝都不鲜见。前世他虽然对历史不算很擅长,但一些大事典故还记得,所以并不觉得这种内乱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对于大梁官场还很陌生的裴越不知道,沈淡墨提到的那桩案子是天家的禁忌,寻常官员连提都不敢提。
  也只有沈淡墨才有这样的胆气,毕竟她的父亲掌着太史台阁。
  裴越回忆着那封信的内容,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中宗建平二年,开国九公之一的楚国公府被控谋逆造反,时任南境尧山大营主帅的楚国公府当家人冼春秋携九百子弟夜渡天沧江,在缉拿他的密旨抵达前夕叛逃南周。留在京都的冼氏族人被杀得血流成河,军中大将亦有多人被牵连问斩,其中便有谷梁的父亲谷豪。此事对大梁的军力造成沉重的打击,事后京军还被大规模清查整顿,最终裁撤一营七卫。
  冼春秋到底有没有谋逆之举,当时登基才两年的中宗皇帝为何要这样做,个中缘由早已封存在极少数人的记忆中,连沈淡墨也弄不清楚,所以她才询问裴越的看法,其实只是因为好奇而已。
  裴越此时听着方锐的侃侃而谈,才将这些回忆串连起来。
  方锐看他只是沉默着,并无给自己添酒的打算,不由得很郁闷地说道:“既然是断头饭,为何这般不痛快?”
  裴越自然没兴趣惯着他,将酒壶推过去,示意他自斟自饮。
  方锐没有继续埋怨,他斟满一杯然后饮下,叹道:“要说那些冼家子弟确实厉害,仅仅用了三十年,竟然可以在军中站稳脚跟,甚至能跟我们方家掰掰手腕。若非如此,我们的皇帝陛下哪还有心情玩什么制衡之道,早就想方设法铲平整个平江。”
  裴越脑海中灵光一闪,神色凝重地说道:“或许当初大梁的中宗皇帝就是你这样想的。”
  方锐一愣,随即不可思议地说道:“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不对,你们那个皇帝就算要动手,也应该朝着你们裴家啊!这世间谁不知道你们裴家才是北梁军中第一豪门?”
  裴越默然不语。
  他想起一些细节。三十三年前,第一代定国公裴元已经年近八十垂垂老矣,就算他武道修为天下第一,其时也到了垂暮之年,很难做到像年轻时候那样牢牢执掌军中大权。楚国公府案发后,他曾入宫劝阻中宗,使得谷家没有被抄家灭族,如此说来他对皇帝还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这样的话,他为何会坐视冼春秋一案扩大到那般恐怖的局面?
  一些念头逐渐在裴越心里酝酿,可他又觉得过于荒谬。
  罢了,都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何必为此伤神。
  面对方锐的疑问,裴越没有回答,话锋一转道:“我很好奇,你们家主为何会那般信任山里的那位女子。”
  方锐听他提起那个姑娘,不由得泛起嘲讽的笑容说道:“我怎么知道?或许因为她就是个疯子。”
  “疯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仿佛她的人生里就只有复仇二字!当然,复仇这件事是我猜的,否则我想不出她做这些事的理由。我们在山中待了整整一年,那里景色很好看,但是天天看很容易把人逼疯。我看着每个人的脸,从一开始的兴奋和期待,到后来的冷漠,再到苦苦压制的躁郁,几乎没有人能忍受那种生活。只有她,还有那个冷姨,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好像那里就是她们的家,你说她们是不是疯子?”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该死,包括你说的那位姑娘和冷姨。”
  “我们该死?”
  裴越抬手指着外面,面色冷肃道:“她要报仇可以去找仇人,哪怕她将仇人砍成一团乱泥,我也只会说砍得好,然而她做了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京都外围十几个庄子被你们屠戮干净,那些人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何其无辜?我庄子上的这些人,跟你们所做的事情没有半点干系,他们凭什么被杀?”
  方锐眼帘垂了下来。
  裴越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道:“我不是要跟你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我从小接受的教导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殃及无辜,这么简单的事情很难做到吗?你说那个女人是疯子,但我能听出来你其实很佩服她,我想不明白这种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佩服?”
  “我很讨厌这种人,所以我会想办法抓到她,让她自己来赎罪。”
  方锐看着面前表情无比认真的少年,摇摇头道:“你抓不住她的。”
  裴越沉声道:“我想试试。”
  方锐惨然一笑,缓缓说道:“我是有些佩服她,但我也恨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疯子的存在,我又怎么会跑到北梁做贼?假如我能留在平江,虽然要去讨好那些废物,总好过被你一个半大小子抓住,然后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
  裴越不为所动。
  方锐直接拿起酒壶,对着嘴灌了一口,然后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是不是一定得死?”
  裴越简单直接地答道:“是。”
  方锐笑了几声,咬牙道:“我告诉你怎么进山。”
  裴越审视地看着他。
  方锐似乎放下心中的束缚,提着酒壶靠着椅背说道:“你说我该死,我懒得反驳,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包括你身边那个叫程学的少年,也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好吧,或许你会说我也有罪,我不争了。我今天落到这个境地,就算我自己有责任,但那个疯子就没责任吗?反正我要死了,恶心恶心她有什么不对?”
  裴越点头道:“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
  方锐空着的左手拍了一下桌子,随即痛得龇牙咧嘴,眼中渐渐凝聚起疯狂之色,非常认真地说道:“横断山脉很大,地形非常复杂,在山中随便绕一下,你就会分不清东南西北。那个疯子就在北段一座山上,如果你们冒然闯进去,就算侥幸能看见她的影子,也会被她轻易甩掉。我为什么佩服她?因为她选择的地方太好了。在那种地形里,就算你们大梁京军十几万人全部丢进去,也休想抓住她。现在我就告诉你,能够顺利进山找到她的一条小道。”
  他倒出一些酒水在桌面上,然后用手指蘸着酒水作画。
  “这个地方有三棵呈品字形排列的巨树,是找到那座山的唯一标识,从最高的那棵树正后方穿过一条峡谷,再前行三里地左右,就能来到那座山的背面。”
  方锐一边说一边嘿嘿笑着,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女人被擒后的惨状。
  裴越静静地看着,将路线图和方锐的提示牢牢刻在脑子里,等他说完之后才问道:“山里还有多少能战之人?”
  方锐思索片刻后说道:“明面上有两千人左右,这次她派出来近千人,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藏着一手,毕竟这是个疯子,谁也猜不到她内心的想法。”
  他举起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然后咂咂嘴,仿佛意犹未尽。
  裴越见状问道:“要不要再给你拿一壶酒?”
  方锐摆摆手道:“不用了,留点念想,说不定死了还记得自己是谁。你抓到那个疯子之后,一定要在她死前告诉她,是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的。她永远都是一副瞧不起我的模样,如果她能死不瞑目,那我才会真的安息。”
  裴越盯着他脸上那抹古怪的情绪,有些震惊地说道:“你居然……”
  方锐打断他的话头,淡淡道:“我要提醒你一句,她不会傻乎乎地待在山里等你们去找她,根据我的猜测,她应该早就计划好下一步的动作。”
  “明白。”
  裴越犹豫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之所以要杀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方锐好奇道:“请说。”
  裴越道:“因为你怕死,可你这么怕死都要来这里做贼,说明你更想出人头地,所谓家主之命不过是托词,你有很多办法拒绝。像你这样的人,如果真有成功的那一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抹掉自己不光彩的过去。那些嘲笑过你的人,还有像我这样折磨过你的人,你一个都不会放过,否则你会寝食难安。因此,我不能放你走,我不想将来被一头凶残的野兽盯着自己的后背。”
  方锐怔怔地看着他,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抬手指着裴越说道:“我怎么会遇见你这个怪物,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但你比我更强,比我更狠,比我更年轻,所以我很看好你。将来你要是能天下无敌,记得送我一壶好酒,就当是弥补今天你欠我的,哈哈哈哈……”
  裴越起身走到他身边,手中握着那把匕首。
  方锐靠在椅背上,笑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寒光一闪,笑声戛然而止。
  裴越松开握着匕首的手,然后帮方锐合上双眼,轻声道:“我会的。”
  却不知是在回答哪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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